在我們之間平等流逝的五分鐘|交大人社系畢業致詞

──交通大學人文社會學系109屆畢業典禮致詞

我們應該互相警惕,不要讓這些帶領我們與世界相處的知識,成為傲慢的資本。不要讓自己流於以論述作為支撐,操作那些曾經點醒過自己的學術詞彙,用於貶斥你無法理解的他人。

       直到一個月前,我們都還過著每天被監測體溫的生活。我始終不敢想像,我們真的能像今天一樣,在畢業典禮上齊聚一堂。親愛的老師、相伴四年的同學們、最愛我們,不辭勞遠來到這裡的家人,謝謝你們,謝謝我們此時此刻在彼此身邊,看到大家真好。

        事實上,我花費了整個大一猶豫要不要轉系。當初,我幾乎是用逃跑的姿態來到新竹,從我無法處理的困境中出走,然後住進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大學裡,唸著和我原先想像相去甚遠的系。我因此更拼命的修課,找打工和參加社團,不知道有多喜歡那種做盡一切後的全身疲倦,好讓我感覺有所作為,唯恐感到悠閒,唯恐有時間去懷疑自己是否做錯了選擇。

        我們很害怕被遺棄,害怕落後,害怕剩下自己一個人。這件事需要被聽見,需要被認知。在實用主義至上的社會,踏入理工大學中的文組科系,還未站穩腳步,就要面對從計程車司機、高中同學等等鋪天蓋地而來,對自己人生的交叉詰問。習慣面對這種處境的我們,早已發展出一套應對模式,但卻離真誠愈來愈遠。我們會假裝自己找到方向,假裝自己甘心屈就於一份保守的工作,假裝現在這個艱難的社會中既有的那些位置,總有一個是我們想要的。但無論是用厭世的態度應對進退,或是說服自己積極符合社會理想的模樣,背後都埋藏著焦慮與害怕,對我們最嚴苛的其實是我們自己。

        現在的我們和世界處得還不太好。因為有所期待,所以容易失望。有時我們發聲批判,顯得犀利,看似易怒不滿、悲觀不知足,卻是由於一種相信現況不必然要是如此的信心,也恰是無處不在證明對於所處世界的積極熱愛。我們相信我們還有更好的可能。所以,也許以後還得持續面對同樣的質疑,也許我們會覺得自己漸漸變得平凡,但我覺得沒關係。至少我們不會對彼此失望。

        在人社系的四年間,我重新學習處理自己和世界的關係。原先的個人煩惱,在社會學裡成為了集體的議題;在最抽象的論述裡,我發現能輕易的將自己安放進去,找到同理;在最細緻的田野中,我看見世界上的他人有著屬於他們自己的價值、愛欲與煩惱,如此具體,不同的可能性,樣貌是如此清晰。就像人類學者總在最後發現原來田野是自己的心一樣,所有人社系的課堂所在探討的,無一不是社會世界,也無一不是我自己。

        也是在這短短幾年間,我們經歷了選舉、罷免、公投,看著香港局勢變化,壟罩在疫情之中,曾感到天崩地裂,深信的價值被摧毀,更被官方建議人與人之間不該彼此靠近。但我們也學會了對於所謂的理所當然認真檢視,同時對超乎預期的事情感到情有可原。然而,我們應該互相警惕,不要讓這些帶領我們與世界相處的知識,成為傲慢的資本。不要讓自己流於以論述作為支撐,操作那些曾經點醒過自己的學術詞彙,用於貶斥你無法理解的他人。無論如何艱難,我希望我們永遠不要放棄同理,或是放棄「人類心智的可理解性」。期許我們能好好對待激怒我們的一切,一如重溫第一次受到人社系啟發的那一個美好時刻。

        經過人社系四年的薰陶,讓我在接下致詞代表後,出於某種社會學的訓練,開始思考代表性的問題。我要怎麼代表除了我以外,那些屬於你們,而我卻未曾經歷的四年?一段五分鐘的話,要怎麼代表我們在大學經歷的一切?

        現在的我依舊沒有辦法回答這些問題。但這五分鐘在我們之間平等的流逝,看似短暫,卻如同我們一起度過的四年,都包含著代表歷史的過去,以及夢想中的未來。因此,有足夠隆重的靜默,有坐在彼此身邊共同傾聽的感受,大家也能在我的致詞中,看見自己在四年間的影子,我想,這就是此時此刻站在這裡的我所代表的意義。

        謝謝。

──國立交通大學人文社會學系109屆畢業典禮致詞 2020.06.13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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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eiko
Teiko

畢業於國立清華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。曾發表《龍瑛宗色彩事典》。喜歡柚子花、圖書館、subway軟餅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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